片寄凉太有一家常去的酒吧, 开在夜晚不算热闹的神保町。
小小的一家店铺,最多只能同时容纳十几个人,外观也并不出彩。
他是偶然闯入的。
夏秋交际的台风天总是会不期而至。
片寄已经在风雨里走了十来分钟,最后找到了这条街上唯一亮着招牌的店面。
走进后才发觉是一家酒吧。
非常古典朴素的英式装修,淡棕色的木质吧台后面站着一位穿着笔挺黑色马甲的酒保。
他朝着片寄微微点头,说了句,欢迎光临。
片寄硬着头皮坐了下来。他饥寒交迫,相比酒精可能更需要一碗热汤。
皮肤黝黑的酒保望了他一眼,拿出了一碟佐酒小食。
是裹着起司的牛肉干。
片寄一阵欣喜,连续三片下肚。
酒保有一把低沉磁性的声音。
“需要来一杯特调吗?”
片寄还在津津有味地咀嚼着牛肉,不在意的点了点头。
端上来的酒杯冒着热气,片寄有些困惑。
酒保做了个请的姿势。
片寄犹豫地喝下第一口,惊讶地睁大眼睛。
浓厚的奶油混合了维也纳咖啡的香气,底部威士忌的浓烈伴着刚刚在口的肉香顺滑下肚,暖意瞬间包裹住了他的身体。
酒保看着片寄的反应,低头露出了得意的笑容。
这家叫做shrink的小酒馆成为了片寄的私人据点。
一周固定三天,定时晚上八点营业。
店里唯一的酒保也是这家店的拥有者,片寄听到熟客唤他作龙友。
来店的客人大多都是独自一人,在吧台絮絮叨叨地和数原吐露着心事。
数原总是诚恳的回应着。
都市之人能抱怨的琐事不外乎就是工作,感情和家庭。
几杯酒下肚,有时候还会拉上旁边的片寄一同讨论。
片寄很少开口说话,彷佛就是为了喝酒而来。
店内的葡萄酒选品新奇丰富,并不是外面一贯推荐的旧世界酒庄。
片寄开始不看酒单,每次只点当日推荐,抱着开盲盒的期待心情饮下。
一次数原拿出一款细长瓶身的新酒,手掌遮盖住了标签,倒了一杯给片寄。
高脚水晶杯里的酒体透明纯净,片寄小小地抿了一口,出奇的清甜爽口。
他一向不喜甜度过高的冰酒,这次却被折服。
数原向他展示了酒瓶上的标签,片寄更为惊讶了。
这瓶酒来自于中国新疆酒庄的酿造。
数原说道:“我不喜欢垄断市场的常规牌子。”
“香槟必须是法国地区,冰酒必须来自于加拿大,多么无趣。”
片寄看了他一眼。
寥寥数语,为数不多的接触中也感觉得出他曾经的离经叛道。
酒馆里当然会碰到闹事之人,酒精总是会不经意地诱导出人类不堪的一面。
面对面坐着的两名男子突然大声开始争执,等数原从吧台后面走出来想劝导时,酒杯已经掷地,玻璃碎片和液体飞溅出来。
数原脸色阴沉。
“请冷静一点,不要影响其他客人。”
他上前轻易就把闹事男子们分开,一手一个擒住,扔出了门口。
店里的客人还未回过神,数原已经上前一一检查是否有人被殃及池鱼。
“今天的酒钱都算在我身上,对不起大家了。”
众人纷纷表示理解,准备起身离开。
数原走到片寄的身边。
“你没被吓到吧?”
他察觉到片寄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他的上半身看。
数原的衬衫纽扣在打斗中被扯掉了几颗,露出的精壮胸口上纹满了刺青。
他慌忙用手揪住领口,走进了店后。
等数原换好衣服出来,客人都已全数离开。
他仔细地打扫地面,最后拎着大袋垃圾锁门走入后巷。
只有几盏昏黄灯光笼罩的后巷里,片寄正半蹲着逗弄野猫。
数原走了过去,猫咪们受到惊醒,四散了开来。
“你怎么还没回家?”
“回去太早也睡不着。”
数原没有接口,低头默默看着自己的鞋面。
浓密的睫毛在他脸上投射下了阴影。
“你是关西人吧。”
数原吃惊地抬头。
片寄笑了起来,“平时是听不出来,可是刚刚你骂人的时候用的是纯正的关西腔。”
“我也是关西出身的。”
“真是可悲呢,到了这里,第一件事就是要学会抹去家乡的印记。”
“深怕变得格格不入。”
“如果可以的话,我情愿是一瓶摆在小酒吧里,被店主高兴分享给别人的小众葡萄酒。”
“而不是被贴上统一标签,一排排地摆在高级超市里的起泡酒。”
片寄脸上寂寥的神情,混合着自嘲的表情。
数原想,他真是一个矛盾的人。
“你应该很受欢迎吧,并且拥有很多朋友。”
“看上去,你的工作也不错。”
“却标榜着自己的不适,是不是有些无病呻吟了。”
片寄挺直了背,他比数原还高上几分。
“老板还真是公私分明。”
“离开了你的酒吧,就如此尖锐直白。”
“我确实不知道,原来我连感到寂寞的资格都没有了。”
他似乎被惹怒,抛下话扬长而去。
数原站在原地。
你想我怎么办呢?
趁机拥你入怀吗?
难道这样就能解决你的问题了吗?
还是你突然发现了一个神秘又危险的玩具,企图能够暂时填补空虚呢?
之后的一段时间,片寄都没有再来光顾。
熟客也会偶然提起,那个有着精致小脸,穿着时髦的小哥好像很久没来了。
“那个小哥啊,一直坐在位子上发呆呢。”
数原笑着说,是呢。
他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寂寞呢。
片寄喜欢趴在吧台上,专注地看着杯子里的香槟气泡一个一个消碎。
有时候则是盯着冰块的融化,直到打烊。
他美丽的双眼下,有一颗小小的泪痣。
他的每一次细微叹气,数原都能听到。
但是片寄从不开口说些什么。
数原想,他只是一家小酒吧的老板。
而片寄只是他的客人。
又是一个雨夜,店内已经没有了客人。
数原刚准备关门,片寄脚步踉跄地扶门进来。
他看上去已经喝了不少,脸颊上泛着红晕。
片寄坐在之前的老位子上,仰头口齿不清地说道,
“老板,今天我不要house wine了。”
“我要指明点一款鸡尾酒。”
“我要Sunset Town。”
数原额头上的青筋跳了一下。
“没有。”
片寄嗤笑了一下。
“是只是对我没有吗?”
数原皱着眉头。
“我们店里没有这款酒,也不会有这款酒。”
片寄撇了撇嘴角,大长腿跨了出去,作势准备离开,却被数原一把抓住。
“你常点这款酒?”
片寄似笑非笑地点头。
“常点呢。”
他开始掰着手指数数,“银座的lips,六本木的blue moon,还有中目黑的。。。”
数原吸了口气,克制地稳住片寄的摇晃的肩膀。
“但是没用,不是吗?”
“否则你也不会一直点。”
“你心中的空洞还是堵不上不是吗?”
片寄停下了挣扎。
他在数原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。
苍白而又无力。
他垂下了双手。
片寄恢复了去数原酒吧的习惯。
他开始学会慢慢倾吐自己。
精神的减压慢慢代替了肉体的宣泄。
数原问他:“你最大的遗憾是什么?”
片寄歪头想了下,有点害羞地说道:“我小时候非常喜欢弹琴,原本是想考音乐专门学院的,但是面试却没通过,马上就放弃了。上京工作后就再也没机会演奏了。”
“我常常会梦到琴键的触感。”
“提醒着我,原本应该有一份和现在不一样的人生。”片寄苦笑道。
数原不动神色地说道:“你现在依旧可以继续弹琴。”
“怎么可能,我没有这个时间。”
“而且住的公寓不能练琴。”
“你的借口太多了!”
片寄的话语被数原粗暴打断。
“你会发现这家酒吧,你会一直到这里来喝酒,难道不是因为从你公司到我这里必定会经过御茶之水吗?”
“你一路上会经过东京市内最多乐器行和音乐教室的区域。”
“你那么久都没有勇气踏进去吗?”
“片寄凉太,你是个懦夫。”
片寄张大了嘴巴。
他是哭着离开的。
圣诞节前,数原开始布置室内。他挂上灯泡后,转身看到很久没来店里的片寄凉太。
片寄没有朝着他看。
“我开始练琴了。”
“是吗?感觉怎么样?”
“很糟糕。”
“因为生疏而泄气,想放弃的时候就会想起你讨厌的胡子。”
数原笑出声来。
“不过,我好像从心底开始快乐起来了。”
“所以,还是要来谢谢你。”
“那真是恭喜你了,尊贵的客人。”
数原邀请他坐下,开始调酒。
片寄不解地看着他。
“这是本店今天专门为你调制的鸡尾酒。”
“Sunset Town。”
*Sunset Town就类似心照不宣的ONE NIGHT STAND暗号,点了如果酒保也肯上,就可以嘿嘿嘿了。